刘明的指尖刚触到紫砂壶的杯柄,市府办的电话就像炸雷般响起。听筒里急促的男声穿透耳膜:“明天上午九点,李市长到金牛养殖场调研,立刻准备!”
乌云在牛棚顶堆成黑馒头,茶水在报纸上洇开的污渍像块发霉的补丁。第三版《金牛乡千头肉牛养殖项目带动群众致富》的通栏标题格外刺眼,通讯员小张拍的照片里,养殖场老板胡三正咧着嘴站在黑压压的牛群中央。刘明盯着照片里那些油光水滑的牛,后颈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——他上周去养殖场时,只闻到霉味混着稀牛粪的酸气,牛棚里只剩十几头瘦得能数清肋骨的黄牛,正啃着带泥的稻草。
“李、李市长?”他对着听筒结巴,“可明天……”
“市长看了报道临时加的行程。”对方挂断电话的忙音像重锤敲在心上。
刘明攥着报纸冲进乡长办公室时,马德贵正对着电话点头哈腰,脸色从红涨变成铁青。办公桌抽屉半敞着,露出半截私立高中的录取通知书,“学费拾万”的字样旁,压着本泛黄的《金牛乡扶贫工作日记》,首页“2018年3月,带村民修牛棚,胡三说要养出‘金牛’”的字迹被泪水泡得发皱。“是是是,保证完成考核指标……”他摔下电话,看见刘明手里的报纸,猛地一拍办公桌,搪瓷杯“哐当”跳起来撞在墙上:“这个小张!我上个月就骂过他,千头规模?他胡三那儿能凑出三十头活的就算烧高香了!”
“他说……说这样才能争取到后续扶持资金。”刘明缩着脖子辩解,喉结上下滚动。
马德贵烦躁地踱着步子,皮鞋跟在水磨石地面上敲出急促的响。桌角压着张《全县扶贫项目考核通知》,红色批注“本月底未达标者,主官约谈”的墨迹刺得人眼疼。他突然停步,从抽屉里摸出张病历单,妻子“需手术费伍万”的诊断结论被指节按得发皱:“县里催得紧,下周就要交考核报告。只要过了这关,先进奖金够给娃交学费。”
“让胡三滚过来!”他的吼声震得窗玻璃发颤。
胡三正在给牛添草料,枯黄的稻草落在牛背上,露出嶙峋的脊椎。接到电话时,他手里的木叉“哐当”掉在牛粪堆里,褐色的浆液溅了满裤腿。
“马乡长,这不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吗?”他站在乡长办公室,汗珠子顺着黝黑的脸颊往下淌,在洗得发白的衬衫上洇出深色圆点,“现在把牛棚翻过来也凑不齐二十头啊!”
“验收那年你不是挺能耐?”马德贵阴沉着脸敲桌子。
“那回提前半个月打招呼,从三个县凑的数!”胡三急得直搓手,掌心的老茧沙沙作响。他望着窗外掠过的田埂,突然解开裤腰带,从夹层摸出个油纸包——里面是本牛皮笔记本,红笔圈着的“饲料基地规划图”旁写着“2020年被砂场占了,找马乡长三次无果”。“我要让金牛乡的牛走出大山。”五年前的字迹力透纸背,如今纸页边缘已磨出毛边。
“邻县老周不是有五百头的场子?”马德贵突然停下脚步,眼睛发亮,“租!他养的是西门塔尔肉牛,跟你场里的黄牛毛色接近。”
“租?”胡三瞪圆了眼,突然压低声音,“八十头一天得一万多,我得多报两头损耗,这钱算我五年辛苦费。”他摸出张泛黄的发票,抬头“金牛乡扶贫办”几个字赫然在目,金额栏“借牛费10000元(冲抵贫困户分红)”的字迹已经褪色,“不然我现在就把这东西交给纪委。”
马德贵的太阳穴突突直跳,盯着胡三手里的发票,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字:“算你狠。”
刘明在一旁听得心惊,悄悄摸出手机,调成录音模式塞进口袋。他看着墙上“求真务实”的标语,喉头发紧——这已是第五次为养殖场造假了,每次都像在悬崖边挪步。
暮色像墨汁般泼下来时,三辆绿色卡车悄没声地驶出乡政府大院。胡三坐在头车副驾,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烟盒,抽了一路的烟,烟灰积了满裤腿。刘明坐在他旁边,公文包里揣着刚从财务室支的十二万现金,其中两万被胡三用报纸裹着塞进了裤兜。车过金牛河时,突然下起急雨,雨刷器在玻璃上划出凌乱的弧线,远处砂场的探照灯像只冷漠的眼睛。
“当年要是按计划引进西门塔尔,现在该出栏了。”胡三望着雨幕里的河滩,那里堆着刚运来的砂石,压垮了成片的玉米苗。
凌晨一点,车队停在邻县老周的养殖场。雪亮的车灯照在黑压压的牛群上,黄白相间的西门塔尔肉牛正嚼着草料,宽厚的脊背在灯光下泛着油光。“一百八一头,少一根毛都别想退押金!”老周叉着腰,指缝里夹着张皱巴巴的检疫合格证,“我这些牛都打了耳标,丢了好找。”
装牛的场面像场混战。陌生的卡车让牛群躁动不安,几头公牛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反抗,蹄子刨得水泥地咚咚响。工人拿铁棍往牛屁股后戳,胡三在一旁急得直跺脚,额头上的青筋突突跳。刘明趁乱拍下卡车车牌号,又把老周开的收据折成小块塞进鞋垫——收据背面,老周用铅笔写着“马乡长介绍,茶水费已付”。
“快!还有俩小时!”胡三扯着司机的胳膊大喊。
卡车在坑洼的乡道上颠簸,被雨水泡松的篷布突然撕开个大口子。“哞——”一声惊叫,一头小牛犊的头从缝隙里钻了出来,迷茫地看着黑暗的夜空,鼻孔里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雨水打湿。
清晨七点,八十头西门塔尔肉牛被赶进金牛养殖场的牛棚。胡三让人把那十几头黄牛锁进最里面的棚子,又撒了两把石灰掩盖牛粪味,但陌生的牛膻味还是钻鼻孔——那是混合着优质饲料和健康牛群的气息,与这个破败的场子格格不入。马乡长八点准时到场,看着新挂的“金牛乡产业扶贫示范基地”横幅,满意地点点头。产品展示台上摆满了从县城超市买来的牛肉干,旁边的“分红登记册”里,王老六的名字被胡三用歪歪扭扭的笔迹签了三次。
“时间不早了,赶紧准备!”马德贵听完汇报,太阳穴突突直跳:“把牛分两组,市长参观时让工人在后头来回赶。”他转身时,刘明迅速拍下登记册上的假签名。
九点整,黑色车队缓缓驶进养殖场。晴空万里的阳光照在临时刷白的牛棚墙上,反光刺眼得像舞台聚光灯。马德贵满脸堆笑地迎上去,胡三跟在后面,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三层。“李市长,您看我们这养殖场,目前存栏一千零八十头,带动五十多户贫困户呢!”
李市长点点头,踱着步子走向牛棚。他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,夹着三年前对金牛乡“脱贫摘帽”的批示复印件,批注“需警惕数据泡沫”的字迹被反复圈画。胡三赶紧给工人使眼色,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人立刻钻到牛棚后面赶牛。第一组牛刚走过,第二组又被赶了上来,黄白相间的身影在棚里流动,壮实的脊背看着确实气派。
“这些牛品种不错。”李市长伸手摸了摸一头牛的脖颈,指尖不经意触到耳标,上面“周字073”的编号在阳光下格外清晰。牛温顺地甩了甩尾巴,眼角的分泌物沾在他的袖口上。
“是是是,这是引进的西门塔尔改良种!”马德贵悬着的心落了半截。
视察结束后,李市长的车在乡道上缓缓行驶。他盯着窗外掠过的砂场,突然让司机停车:“去调近三年金牛乡的肉牛检疫记录。”秘书在副驾上翻找文件时,他摩挲着袖口的牛分泌物,那股陌生的腥气里,混着饲料添加剂的味道。
当天晚上,市电视台的新闻里,李市长视察的画面占了整整三分钟。金牛村的小卖部里,王老六把遥控器摔在桌上,搪瓷缸子震得叮当作响。“狗屁的千头养殖场!”他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,里面裹着张《入股协议》和五张“分红白条”,每张白条背面都有他用铅笔写的“第X次被拒”——马德贵五年前的签名被雨水泡得模糊,那年他冒雨去乡政府要说法,文件被打湿后一直没干透。
“我昨儿半夜听见卡车响。”隔壁的二柱子压低声音,“后半夜又轰隆隆开走了。”
王老六摸出老年机,刚拨通市晚报的新闻热线,就看见乡派出所所长的摩托车停在小卖部门口。“六叔,马乡长请你去喝茶。”所长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门口。
乡政府办公室里,马德贵递来个红包:“下周就发分红,这是预支的。”他瞥了眼墙角的监控,“你家的房子旧房改造还没有批吧,下一步给你批了,再给你弄个低保。”王老六攥紧口袋里的协议,指腹磨破了纸页,露出里面的棉絮,像他磨了五年的耐心。
深夜,王老六翻出床底的铁皮盒,里面除了协议,还有孙子写的作文《我的爷爷》:“爷爷说他投了钱给养殖场,等分红了就给我买书包……”他抹了把脸,揣着协议一大早就去了市晚报。
记者李想伪装成收购商到养殖场时,被胡三的侄子拦住:“我们不卖牛。”
李想在王老汉的指引下,以查看“养殖档案”为由走进办公室。当他翻到“肉牛出生日期登记页”时,眉头突然皱起——所有牛的生日都集中在同一周,与胡三声称的“分批次引进”完全矛盾。他借口去饲料仓库核对账目,在墙角发现了半袋没开封的饲料,包装袋上“老周养殖场专用”的字样在阴光下格外刺眼。
“拍什么拍!”正当他用手机拍下饲料袋时,胡三的侄子扑上来就抢,李想转身就往玉米地跑。
三天后,《千头牛场现形记》的报道登在了市晚报头版。记者不仅拍到了瘦黄牛,还晒出了王老六的白条、老周的租牛合同,以及养殖档案上的可疑日期。
调查组进驻那天,马德贵正在撕验收材料,纸屑飞得满地都是。他突然瘫坐在地,盯着墙上自己刚上任时贴的“不搞花架子”标语,喉结剧烈滚动。刘明站在门口,手里攥着手机录音和租牛收据,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。账本上的窟窿触目惊心:五十万付给了早已注销的“技术公司”,八十万的饲料款流向了荒地,而签字栏里,前几任乡长的名字赫然在列。
全市干部大会上,李市长举起王老六那张皱巴巴的《入股协议》,被雨水泡模糊的签名在灯光下格外清晰。他按下播放键,马德贵与胡三商量“多报损耗”的对话从音响里传出,大屏幕上同时放出老周养殖场的监控录像——凌晨装牛的画面里,一头西门塔尔牛正回头望着金牛乡的方向。“这上面的红章,盖的是人民的信任!”李市长的声音陡然提高,“可我们用它盖了多少‘遮羞布’?”
此时的金牛养殖场,黄牛们在空荡荡的棚里嚼着干草,熟悉的酸腐味漫过门槛。胡三蹲在棚屋角落,重新铺开那本牛皮笔记本,用铅笔把“饲料基地”涂改成“养牛合作社”。阳光透过棚顶破洞照在字上,像个未完成的句号。风卷起地上褪色的规划彩页,一头老黄牛抬起头,慢悠悠地打了个响鼻,鼻孔里喷出的白气,在阳光下画出道转瞬即逝的弧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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